【深海】山海无言

注目:短完;可能会ooc致歉


——


身畔是一汪清澈见底的湖水,独木舟在碧波里温柔摇晃。有些声音柔软粘腻,远近交叠,好像在唤他过去。水底有人朝他张开了怀抱,那人眼神坚定而平静,身姿挺拔,似乎就这样等了他多年。

……就像是闸北宋公园的那个怀抱一样。

他翻了个身,彻底醒转过来。

 

进入深秋以来,干草愈发难以抵抗半夜的严寒。当年,这个季节他才穿衬衫皮夹克,还时常敞怀。而今身体像年久失修的机器,一阵风刮过去,鸡皮疙瘩伴着颤抖久久难消;动一动,每一个关节都牵出一声绝望的呻吟。

他支撑着下床,从门口的小洞里掏进一个饭盒,蹲在地上,就着里面的汤汤水水吞咽冰凉梆硬的馒头。几十年前的这会儿,他还能坐没坐相地在华懋饭店里嘬一瓶格瓦斯,那时候他心里全都是任务,山珍海味穿肠而过,半点儿滋味都留不下来。现在,他绞尽脑汁回忆当年那一星半点儿的唇舌触感,却隐约想起了一些别的什么。

似乎,那时候心里也不全都是任务。

 

好像还有一个人。

个子高挑,模样俊朗,西装领带总是一丝不苟;举手投足,仪态万方。他点点头,感觉那人就背身站在屋外的阳光里。

他和那人相熟已久,完成过很多出生入死的任务。他曾和那人在76号窗子前面的沙发上聊天,身旁的人嘬一口红酒,举止优雅又从容。白纱窗帘若隐若现,他甚至分不清是那人的笑还是风。那人礼貌地谢过自己,便不再说话。时间静默,只有远街上喧闹的人声和楼道里匆忙的脚步声。战事甚嚣,九死一生,可他却在那刻莫名心安。

使劲咽下了最后一口,他索性靠着门板一屁股坐在地上。从小洞透出来的阳光里腾起无数的尘埃,他伸手想去抓住一些,但是无功而返。

就像现在,无论他如何努力,都想不起来那人叫什么了。

 

想不起来就不想了,他咧嘴傻笑了一下,百无聊赖。今年开春后再也没人强迫他劳动了,只是时不时有人拍拍门朝里喊话,就为看看他是不是还活着。

几年前,他在一个下午被闯进来的红卫兵抓走,跟前院儿的老校长一起塞进臭气熏天的皮卡车里。早先还好,只是在干部学校里受审。梅机关和76号的审讯室吓不倒他,大礼堂里的探照灯同样也不能。他惯用油嘴滑舌,以为还能像当年一样吊儿郎当地蒙混过关,却没想到等来了更恶劣的待遇。

要光是打也就罢了。

往昔的种种都被翻出来,他在米高梅跳过的舞、吻过的女孩,还有当年为毕忠良走私的烟土,甚至是买给李小男的那条项链,全部拿出来说事儿。“臭资产阶级!”他们这样骂他,“地主,反革命!”边骂还边泼了桶粪水。帽子一顶顶扣上来,压得他胸口发闷。“再说说……你和李小男搞的破鞋吧。”面前的男男女女笑得猥琐。他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怀疑自己相信过的东西是不是真的,怀疑宰相、医生为他用鲜血延续的生命,到底有什么意义。

他们还拿那个人来羞辱他。

 

当年的事情被逼着一五一十地写在检讨材料里,写他怎么帮那人完成任务,也写他俩一起块儿去喝酒跳舞,激扬文字,指点江山。胸无点墨的年轻人经常要靠他提点,才懂得那些文字拼凑在一起的含义。不知道还好,知道了就全部拿来嘲笑。

“信仰?呸。”年轻人吐了嘴里的瓜子壳儿,“我看就是你不要脸!跟资产阶级小白脸听靡靡之音。”年轻人又啐了口吐沫,“真不嫌恶心,再定一个流氓鸡奸罪好了。”

不是的,他肿着半边脸使劲儿摇头,喉头发梗。那个人是不能用这样的词来玷污的。

 

写材料那阵,他还记忆清明。

他记得他俩一起仰望过高墙里纯净的天空,也一起畅想过胜利之后的未来——那个未来绝不是现在这幅鬼样子。他还记得那人的名字,他用笔端用心灵摩挲过千百遍的名字。那个名字里,有高山有大海,有无数个他想珍藏起来的故事。

于是,他真的把过往种种都藏进了心里,任凭打骂,再也不拿出来写。那些年轻人不肯善罢甘休,玩乐之余总是硬逼他再写一点材料出来,还专拣着暧昧狎昵的部分让他写。“你们,”对面的人转转眼珠,凑过来神色促狭,“到底是怎么干那事儿的?”

倒也不是没干过。曾经有很多次,他关了灯,把人压在办公室的沙发上忘情地亲;又或者在剪头发的空隙,故意朝那只羞红的耳朵吹气,只想把它变得更热更红。但是,每当他想起这些,就看见那人赤裸着抱膝缩成一团,双眼含泪,委屈极了。

他在心里怪自己,又要应付年轻人的叨扰,忧虑难当。某个凌晨,他粗暴地拉起赤裸的人,把他锁进牢房,熄掉所有的灯,连墙壁都糊个结实。黄埔十六期当教官的时候,他对付刑讯逼供的课上得最好,没想到年纪一把还用在了自己身上。从此往后,无论是谁问起唐山海的事情,他便痛哭、呕吐,尖叫着手舞足蹈,却没有再说过一个字。

 

那些人便觉得索然无趣,甩甩手把他丢在牛棚,丢在羊圈。

那阵子路过牲口棚的人总说,有个怪老头脏兮兮的,不知道嘴里嘀嘀咕咕唱着什么,吓得牛羊都不产奶了。这可不行,这是“偷社会主义牛奶”。那些人只好又给他腾了间杂物房,捏着鼻子把他提溜进去,填了一把柴火垛里拣出来的草。

 

不是没想过死的。

别说刀子绳子了,屋里连个瓦片裤腰带都找不到,割腕上吊根本就不可能。也不是没试过以头抢地,刚磕出个血印子,就被巡查的红卫兵逮了个正着,五花大绑了月余,拿手指着他脑门问,“走资派陈深,还敢不敢寻死了?”

他摇摇头,气息奄奄,心底一片荒凉,想着当年苏三省看着阿四被放进来的心情也不过如此。红卫兵却越骂越上劲,“让你反省改造,哪有那么容易就让你死了的道理?”

 

硬的不行,就来软的。当年几方势力斡旋的时候,他千方百计地想活下来;现在盛世太平河清海晏,他却不遗余力地寻死。绝食是文人最后的风骨,他想起曾经父亲也想让他当个国文老师。

饿到眼冒金星的时候他曾见过那人,那人有条不紊地切一块牛排递到他嘴边,眼神悲怆又怜悯,他咽了咽口水别过头去。终是再想不起来这位风度翩翩的公子姓甚名谁。

骄傲的头颅最后还是被年轻的手按在粥桶里,接着就是填鸭式地灌,肺都要迸出来的呛咳,折腾到双方都精疲力尽大汗淋漓,他又被人甩了嘴巴。“别给脸不要脸。”喂食的男孩嘴快要撅到天上,满肚子牢骚,“要不是上面领导念你当年有功,早就不管你死活了。”

他眼里就发出光来,快别管我,快让我跟着梦里的人从来出来,到去处去。哪怕是一抔黄土,能与那人作伴,都是好的。

 

绝食计划也宣告失败。他开始祈祷能有一场病痛将他彻底带走。

只可惜拜当年刘兰芝和李小男的十全大补汤所赐,他即便是遭毒打、受严寒,仍然有一副好身子骨硬挺着。他在冬夜里面颤抖,总是渴望一觉睡过去就冻死在梦里;或者他咳嗽着昏睡过去,却总是失望地带着更剧烈的咳嗽醒来。那阵子饿得狠了,他眼前一黑以为能一头栽下去再也不起来,可当时久的门扉响起急促敲门声的时候,他又没办法充耳不闻。

于是他终于妥协,像罗马角斗场的困兽,任由斗牛士摆布,再也无法冲锋。又像是走了千年的老钟,吃饭、睡觉,生活如水般平静,再无一点波澜。那人越来越少地来到他的身边,出现在他的梦里。不光是名字,他终也记不清他的脸了。

 

朦胧里,他见有人面海而立,波涛白浪鼓着风帆,远洋轮渡汽笛声声,再也不是湖畔的独木舟。……而清晨入梦的那人,是谁来着?他觉得自己似乎从未识得他。

日头西斜,他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刚才在门边的角落里睡着了。

 

“吃饭了!”催命般的敲门声乍然响起来,“陈深老疯子,吃饭了!快叫两声爷爷,叫得好听了老子就多给你加一勺儿……”接着就是饭盆被敦在地上重重地一响。他拉开木头门,显然把送饭的半大男孩吓了一跳。以往这老家伙不都是缩在墙角爱答不理的吗。

男孩倒抽一口冷气,撇了撇嘴又捂上了鼻子。

“先生你好,请问,”他眼睛里闪着光,用难以置信的眼神打量着面前大呼小叫的男孩,抬手扶了扶锁骨处莫须有的领带,“请问您刚才是说陈深陈先生吗?”

男孩愣了几秒,点点头。

“可是,”他站得笔直,男孩甚至不相信他那副老骨头还能站起来。“可是陈先生早就去了呀。”他笑得温婉又自信,“我知道这很难接受,可你不要难过……”他伸手要拍眼前见了鬼似的人的肩膀,男孩赶紧侧过身去以免脏手碰到自己。

“陈深先生是为国捐躯,他死得其所的。”他说着,微微颔首,像是在向什么人致意,接着他转身哼着歌走进屋里。男孩听出了那是什么歌,正是当年他在牛棚羊圈里含含糊糊唱过的那首。

 

“万里长城万里长,长城外面是故乡……”

“陈深你个老疯子,你他妈的……”男孩扯着嗓子骂,想赶走这一身诡异的晦气,却又恐惧于刚才那人强大的气场,畏首畏尾地朝屋里伸头。

“不好意思,”他又慢慢踱出屋来,步态轻盈又沉稳,逼得男孩赶快把探出去的半截身子和没说出的脏话都缩了回去,“您恐怕是认错人了。”

“在下唐山海,承蒙不弃,您叫我山海就好。”他扯起嘴角,笑得明媚。


Fin


——

被逼着写下流材料的梗化自王小波《黄金时代》。

这篇写了很久,最开始只是想写一个求死不能虐身虐心的故事。

写到最后变成了陈深杀死了意志上的自己、又忘了唐山海的故事,

我无法比较哪个更加悲伤。


题目的含义来自“爱一个人,就像爱祖国、爱山川、爱河流。”

而祖国不会回应你,山川河流静默,爱一直在。


我曾以为那个时代是绝唱一样的悲剧,像虞姬自刎、屈原投江,

但是当我和一些经历过那个时代的人交流过之后,

才发现这些悲剧是袍子里的跳蚤,忧从中来,不可断绝。

就像战死沙场远不及英雄迟暮的悲剧一样。

陈深在妥协,就像每一个身处时代里的人都觉得自己错过了时代。


最后的结局来自一个小姐姐的脑洞,

无论什么样的cp都有她陪我脑真的是太幸福了。

感恩你们的阅读,捅了刀子,十分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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