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辫】太平歌词

注目:现实向,1.5w字一发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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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千禧年跨年那会儿,北京城的烟花响彻云霄,黑夜被照亮如同白昼。张磊把长生辫甩在身后,给他表姐的男朋友磕了三个响头,而后上香上供,礼节不能少,这便算是拜过师了,成了郭德纲的二徒弟,也就有了自己的艺名,张云雷。

从那时往前数十年,正是相声艰难的时候,大批相声演员或四处走穴,或寻求新的谋生手段,转行影视拍摄。郭德纲在五年前建了北京相声大会,每周二到周日下午两点雷打不动地在天桥剧场带着一帮说相声的表演。张云雷比相声大会大不了几岁,他四年级刚上到一半,郭德纲说等春节之后去给他办退学手续。

 

(2)

 

说是相声大会,张云雷拜师之后先学的却是太平歌词。有人说这是相声演员本家的唱功所在,也有人说这是俗调中的俗调都俗得不行了。张云雷整整大褂,端得是板板正正,御子打起来像模像样,他搞不懂这些定义和是非,也不想搞懂。似乎从他懂事儿开始,自己身上的标签就已经被贴好了,曲艺表演者。

学过太平歌词,郭德纲又教他相声。学曲艺没有不苦的,打小练起来才能基本功扎实,张云雷每天在墙角吊嗓背贯口,词儿是郭德纲一句一句掰开揉碎教给他的,背错一个字儿就要挨一巴掌,手抄词句右手中指都磨出茧子来。除此之外还要打御子练三弦,三伏天一直坐在椅子上,汗水把背心都湿透了,他闷着不言语,后来前胸后背都捂出了痱子,通红的一片,痒得整夜睡不着。就这样,他还冲着给他抹药的表姐做鬼脸解心宽,那会儿《霸王别姬》才在电视上重映过,张云雷也不知道怎么就记住了里面的一句,他说要想人前显贵,必定人后受罪。

 

(3)

 

在天桥剧场内演出,虽然没有了刮风减半、下雨全完的苦恼,但收入也时常不理想。后台演员比观众多是常事,赶上只有一两个观众,他们又恰好去上厕所的时候,相声演员都等着人回来了再甩包袱。

剧场门口支的板子上每天的演出阵容很固定,张云雷写在青年演员的最后一个,畏手畏脚地占着一席之地。板子上头贴着宣纸抄的相声目录,二百来段传统曲目,纸经不住风吹雨打,往往隔周就要重新誊一遍贴好,张云雷岁数小,上蹿下跳没个安静的时候,所以每个礼拜贴相声目录的任务自然也就落在了他身上。

 

那天张云雷照例去贴目录,他已经比拜师那年长高了些,踮着脚不用再踩小板凳就能贴好。他正忙着对齐,伸着手像只长臂猿,褂子角就被人扯住了。

扯他的男孩比他高出一头,穿着北京初中的校服,举着糖葫芦虎头虎脑,指指目录说,哥们儿,我帮你啊?张云雷侧过身来让人,说谢谢您嘞,你来你来你来,说着接过男孩手里的糖葫芦。他吃开口饭,从小忌口得很,零食几乎是不给吃的,怕齁了嗓子,这会儿看着别人的吃食,口水都要掉下来。男孩贴完了目录,看他眼睛粘在冰糖上移不走的馋样,大大方方一摆手说,你吃吧。张云雷却犹豫了一会儿,把糖葫芦递了回去。

男孩没接,拧着眉说,怎么着,嫌我吃过啊?

张云雷说,哪儿啊,我一会儿还得说出去演庙会呢,现在吃了东西,等下台上打嗝咳嗽——这可是我头回登台呢!他拉着男孩看节目单,指指《训徒》那行说,这就是我的。又不肯撒手,说,哥你要不也去看看呗,二十块钱一张票,我给你占个靠前的位置,保证你听得清清楚楚。

 

男孩从裤兜里踅摸半天,鸡零狗碎地掏出了自己整个月的零花钱,还差一块,就差在刚才那根糖葫芦上。张云雷让他在门口等着,登登登跑回后台摸自己的小荷包,又登登登跑出来递给男孩一块钢镚,说,捧捧场嘛。

说完相声,掌声稀稀拉拉。张云雷在后台呆不住,脱了褂子就往台下跑。有眼尖的观众,指着他说,嘿这不刚才说相声那小孩儿吗。张云雷嘴角含着笑,像只泥鳅一样蹭到男孩身边,男孩拿手拢了声音在耳边问他,紧张吗?怕不怕?张云雷摇头晃脑说,不怕,没感觉!男孩没说话,憋着坏去摸张云雷的小手,摸完咂咂嘴,还真是诶,手心儿都没出汗,你真行!

 

(4)

 

后来张云雷又回到小剧场里说,门票还是二十块一张,等男孩来剧场成了他每个月的保留节目,时间一般都在上旬,具体视哪天张云雷上台而定。因为得赶紧来,零花钱搁在手里撂不住,有时候他忍不住吃个零食,张云雷还给他贴补几块。男孩名字叫杨淏翔,大张云雷三岁,熟了之后张云雷喊他翔子哥哥,亮生生的嗓音像秋天的脆苹果。

人心浮躁,好多座儿都听不了整场就离席,唯有杨淏翔,场场都是从头到尾得听完。张云雷笑话他,是不是舍不得票钱。杨淏翔小眼儿一眯说去你的吧。他没解释原因,下回还是乖乖坐到最后,等着张云雷下了台听完师父点评,拽着他走一站地,翻过围栏逃五块钱门票,去天坛公园里溜达。

 

那年有个作家写了一篇《我与地坛》,杨淏翔囫囵吞枣地读过,又在公园里掐头去尾地讲给张云雷听,张云雷爱接话茬儿,打岔开涮没停过,最终也没听完整。杨淏翔在第无数次被打断之后,终于放弃了继续讲下去的念头,他挠挠头皮说,你嘴怎么这么碎啊张云雷,还有你这口音到底是哪儿的啊?不是北京人吧你。

张云雷二郎腿一翘,伶仃地两根在长椅上晃来晃去,说,我天津北仓人啊,说着又直愣愣地盯着杨淏翔看,说我都使劲改了,口音还特重吗?回去师父又该说我了。那会儿北京相声大会已经更名为德云社,他的师父已经成了他的姐夫,对他爱之深责之切。张云雷说完低着头,腿还是晃来晃去。杨淏翔赶紧安慰,说没有没有,就几个尾音儿带一点,张云雷你别担心。张云雷又把脑袋抬起来,小孩儿眼睛里全是狡黠,嘿嘿一笑说,那就行,你也甭老叫我张云雷张云雷的了,多生分啊,我本名张磊,你叫我磊磊就行,小时候家里人都这么叫我。

 

(5)

 

就这么演了两年多,杨淏翔在张云雷登台迈入第三个年头的时候明显来得少了。最长的一回杨淏翔小半年都没来,天桥剧场前面的杨槐都随着秋风变得光秃秃的。转过年来的元旦假期,杨淏翔穿着羽绒服运动鞋,揣着手在剧场门口买票。张云雷贴好了相声目录,进门从后面拍杨淏翔一脑袋的短毛寸,扎手。杨淏翔窜了个子,也更壮了一点儿,衬托之下,张云雷还是那个留着辫子的小瘦猴。

张云雷仰着脸说,翔子哥哥,你怎么好久不来啦?是不是都忘了我了。

杨淏翔吸溜吸溜鼻涕说,高一课太忙了,又住宿,抽不出空来。又问张云雷,磊磊你嗓子怎么哑了,是不是感冒了。张云雷没言语,杨淏翔拽下了自己的围脖给张云雷系上说,屁大点儿的孩子,别要风度不要温度的。

张云雷看看杨淏翔,也有样学样地吸溜鼻涕,毫不客气地把杨淏翔的围巾裹紧,说得嘞,你进来坐吧,我得去后台扮上了,今儿我压场唱太平歌词呢。知道太平歌词吧?这可是我童子功,娃娃腿儿,您就擎好吧!

 

(6)

 

那次演出之后不久就过年了,出了破五杨淏翔赶在开学之前又去了剧场一次,门口贴目录的人换了个生脸。杨淏翔进门翻翻节目单,按说今天该有张云雷,可他揉着眼睛看了三遍,还是没找着。他去问卖票的姑娘,“磊磊”到了嘴边又咽回去,问说张云雷呢?卖票姑娘一脸讳莫如深,说您甭问了,他不在这儿演啦。

 

张云雷因为变声跟家里更是跟自己堵了气,留下刻着“郭门弟子张云雷”的御子,离家打工去了。

搞曲艺的人人都得遇上倒仓这道坎儿,一开始张云雷还在师兄弟的开解下忍着,可嗓子一天哑过一天。那阵子他已经唱太平歌词唱得有点儿名气,常来的观众都说这小孩儿一亮嗓子震得耳朵疼,最后一回登台,他扮着小丫鬟一张嘴就觉得不对,等到下台的时候连话都快说不出来了。师父表姐轮番地劝慰他,软硬兼施,眼见过了年了,他一说话却还像公鸭叫,登台表演、掌声嘉奖成了昨日的幻梦,似乎再也无法重温。

于是张云雷打了简单地包裹,他少年退学,学校是回不去了,只能走向社会外出谋生。表姐拦住了气得直哆嗦的郭德纲,说让孩子去闯闯也好,儿孙自有儿孙福。张云雷咬咬牙,跟表姐拥抱的时候忍着没掉下泪来。少小离家,表姐师父待他再生父母一般,还有差不了四岁的小外甥郭麒麟,也蹭过来给他塞巧克力和压岁钱,说让他留着,自己反正也用不着。

 

(7)

 

走出了天桥剧场,张云雷空有的一身才艺就没了用武之地。

他背着包一路走,年还没过完,到处挂着红灯笼,还有积雪瑟缩在墙角,没有要化的意思。张云雷偏拣着有雪的地方踩,一双棉鞋给打得湿透。他走累了,就随便钻进一家饭馆,指着玻璃上贴着招服务员的告示问,我这样的行吗?要求不高,但得管吃管住。

第一份工作到手得轻而易举,张云雷像是开笼的鸟,看什么都新鲜。老板让他洗碗的时候,他都在哼白蛇传。杭州美景盖世无双,西湖岸奇花异草四了季的清香。当然基本上唱不出个调来,怎么听都像是摇滚念白。

 

一天干完了张云雷跟着老板去员工宿舍,两个上下床,厨子切墩传菜收银欢聚一堂。之前光顾着兴奋忘了累,收拾好东西才觉得连眼皮都抬不起来,张云雷简单跟人打了招呼就钻进了被子里。也不知道是暖气不够热还是被子薄,白天踩雪的寒气这会儿全都泛上来,让他不住地打哆嗦。迷迷糊糊睡到半夜全身都烧起来,他哼唧着喊了一句师父,宿舍里传来厨子打呼噜的声音,收银的小哥被吵醒,咣当踹了一声床脚说,张磊你撒什么癔症呢!

是了,他已经走了,走得干净利落脆,连名字里的云字儿都没告诉别人。

 

(8)

 

张云雷身体一贯不好,当年留长生辫也是为了把命拴住。他难受地在被窝里烙饼,又不敢出声,憋了一脑门子汗才又晕乎乎地睡过去。可终归是傻小子火力壮,这病来得急去得也急,他在床上躺了一天一夜,再爬起来就又生龙活虎了。

过后几天,张云雷照旧干活,新鲜劲儿过去了,也叫起苦来。往常在家,表姐疼长辈哄,师父批评狠了,叫声姐夫,郭德纲直把他往怀里拢。剧场里的叔叔阿姨都疼他,谁见了不是揽过来揉两把,喊声小辫儿,哪儿受过这种呼来喝去的罪。他冲着老板使小性子,碗碟磕在桌面上啪啪响,老板不吃他那一套,眼皮都不抬,说,一个碗十块钱啊。他工资才三百,一天一个碗都不够他砸的。

 

就这么干了半年,他干活愈发熟络利索,却也愈发沉默寡言,不再跟以前在杨淏翔旁边聊天时似的,一句话能打五个岔,唱太平歌词成了上辈子的事儿——他刷碗的时候开始哼《不得不爱》和《寂寞沙洲冷》。

仲夏时节的午后,张云雷穿着白背心坐在门口,帮着后厨剥一盆蒜。有一群穿着校服的高中生前呼后拥地进来订座位,说是晚上给哥们过生日,点名要靠窗户的那个卡座儿。挤在中间的男孩高声嚷嚷着我掏钱我掏钱,又问老板要不要先交点儿定金,张云雷讪讪地抬头,看到了杨淏翔被朋友们围住的样子。

 

(9)

 

然后他逃了。

这不是张云雷的做风,他抱着一盆剥了一半的蒜窜进后厨,做贼一样。杨淏翔还在外面和老板讨价还价,说我们点几个酒水能打多少折,能不能再饶个餐后果盘。等人走了之后,张云雷才磨磨蹭蹭摸出去,跟老板嘟嘟囔囔地请假,说自己哥们儿来了,晚上想带出去逛逛北京城,不能在店里上班。说罢又觉得自己连说谎都不会,且不论这个莫须有的哥们儿自己从没提过,就自己一嘴京片子,哪儿能有什么外地哥们儿啊。

可他实在没有别的词儿了,他头一回觉得自己嘴笨。自从杨淏翔一出现,他满脑子就只剩下哥们儿俩字。老板却不疑有他,大手一挥准了假,当然也精打细算地扣了钱。

 

(10)

 

那次之后,张云雷好久没再见过杨淏翔。

离开德云社的第三年,他在三里屯一家发廊里把小辫儿一铰,顺便就让理发师烫了一个爆炸头,花光了之前穷积苦攒的私房钱。张云雷摸摸兜,挠挠刚烫好的头发问老板,你们这儿还招学徒吗?

 

张云雷在这家发廊住了下来。他开始穿窄脚的牛仔裤和帆布鞋,烫各种稀奇古怪的发型,从洗头发学起,冬春时节,手上全是冻疮。老板问他怕不怕苦,他摇摇头,说这是当初洗碗的后遗症了。给顾客洗完头,张云雷扭身就钻进发廊旁边的网吧。那会儿网络上吹起了一阵名为非主流的风,讲究45度仰望天空拍滤镜深厚的照片,配一些偏旁部首全都搞错的火星文,张云雷在一个群里当群主,每次一爆照,都有其他成员在下面喊好看。

发廊常年放着网络流行歌曲当背景音乐,张云雷听了多少就能记住多少,晚上上网的时候,开了语音唱给群里的网友听,后来大家都叫他中华曲库,流行歌曲小王子。他恍恍惚惚地想着,自己之前好像有个名号叫二爷,但已往之不谏,来者尚不可追,这称呼没在他心头泛起多大涟漪,他就又被网上热推的新发色和新发型吸引了。

 

(11)

 

直到他又在理发店里遇见了杨淏翔。

那是一个快到夏天的傍晚,杨淏翔满头大汗推门进来,校服背心后背湿了一大片,说是简单剪个学生头而已。洗头的任务自然还是张云雷,他又想逃,却逃无可逃,只能硬着头皮上,内心跟老天爷讨价还价了一百遍,既想让杨淏翔一眼就认出他来,又想杨淏翔闭嘴,那俩小眼睛还是瞎了得了。

他在心里斟酌着,不知道这两种情绪哪个更多,杨淏翔就已经躺在他身前的洗头椅上,端着诺基亚发短信,根本没在看他。他边发短信边笑,像只流氓兔。张云雷打了满手香波揉杨淏翔的头皮,问他水温和轻重他一概不应,于是张云雷使劲儿拽了一把杨淏翔的短毛,杨淏翔嘶了一声,张云雷见缝插针地问,女朋友啊?这么专注。

杨淏翔嘿嘿一乐,没追着呢。

 

此事最终以有眼不识老朋友的杨淏翔被烫着火鸡头操着低音嗓的张云雷忽悠,办了五百块钱的卡告终。张云雷收起钱来毫不手软,当天晚上就从老板那儿预支了办卡的提成,往隔壁又隔壁的酒吧去了。

 

(12)

 

多去几次之后,张云雷看上了酒吧驻唱的工作。

他去那酒吧好几回了,总觉得驻唱跟闹着玩儿似的,高音上不去,低音下不来,即使他漫长的倒仓期还没结束,比起业余歌手也还是绰绰有余。他私下找老板商量,能不能让他来唱,老板听了他唱的歌,说挺有韵味,又打趣着问他是不是唱过京剧。张云雷摸摸鼻子说没有,就是老天爷赏饭呗,说完了又一顿,早年也搞过一些曲艺工作。老板当他说笑,并没在意,张云雷却仰头一口喝掉了面前的酒,被烈得咳了一声,眼圈泛红。老板哈哈大笑,说傻宝贝儿诶,这就不是干的酒好嘛!

 

于是张云雷又从理发店辞职,去到酒吧驻唱。他走了几个月之后的某天,理发店老板给他打电话说,之前有个小胖子在他那儿办了五百块的洗发卡,这卡除了洗头发啥也干不了,照这么算算小胖子一个月来一回得洗到五年后。小胖子觉得上了当,还来理发店闹过,现在已经解决了。张云雷没问是怎么解决的,挂了电话嘴角的笑憋不住。

 

(13)

 

在酒吧驻唱了一段时间,张云雷出了名。

整条三里屯的后街爱玩的姑娘都知道,酒吧驻唱小磊爷轻易不说话,就喜欢抽烟、喝酒、喇妞儿,他在台上一张嘴就要把女孩儿唱哭,下台来却又能把姑娘逗笑。可张云雷喇妞儿从不带去过夜,就规规矩矩,叫杯饮料跟妞儿聊聊天,逗逗贫,听姑娘说说她的故事,抽烟之前还要先问姑娘一句,不介意吧?

 

某天有个姑娘聊到尽兴之处,伸手就要再点一杯长岛冰茶,张云雷赶紧拦住,说闹呢,你喝多了我还得送你回去,你再讹上我。姑娘笑得花枝乱颤,笑着笑着又哭起来,说好久没人这么关心我了。张云雷手忙脚乱地喊服务生拿纸巾,撕开包装没伸手去擦眼泪,只是给姑娘递了张纸巾过去。姑娘说,磊磊,你心里有放不下的爱人吗?

张云雷喝掉了自己面前的酒,又被辣得咳了一声,接着拿过姑娘那杯喝完最后一点儿说,没有,我没有爱人,连朋友都少,唯一的朋友,被我忽悠着办了五百块钱的洗头卡。

 

(14)

 

张云雷昼伏夜出,基本上每天醒了太阳都快落山。

酒吧没有宿舍,他在地铁站旁边跟别人合租了小房子,屋里除了一台电视之外没有其他值钱的东西。有天张云雷午后睡醒,打开电视,正看到娱乐新闻报道德云社的人事变动,有人走了。媒体上贴出的那些照片他最熟悉不过。新闻还报道了德云社近两年的发展,彼时他们虽然有了不少拥趸,但还不被官方媒体认可,郭德纲与主流相声界势不两立,如今热闹给外人看去,报道里一句句全是风凉话。张云雷关掉了电视。

 

自打他逃离之后,张云雷刻意不去关注这些消息,可德云社却以草根相声的名义异军突起,“举头望明月,我是郭德纲”和“我都著名相声表演艺术家俩多礼拜了”成了街头巷尾烂熟的段子,呼呼地往他耳朵里灌。张云雷有心拨个电话回去,却最终握着最新型号的手机沉默。他在外漂泊已久,师父师娘或者说表姐姐夫从没有主动联系过他,他甚至不知道那儿的座机换了没有。当然他也没给过联系的机会,他手机卡换过七八张,居无定所。逢年过节,他不是在酒局上聚会,就是在工友宿舍、出租屋里煮速冻饺子。

于是他又放下手机,屋外的夕阳敛起最后一丝余晖。

这是张云雷离开德云社的第四年。

 

(15)

 

过后第二年冬天,整个北方下了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

工厂停工,学生停课,交通瘫痪,路边挤满了居民堆起来的雪人。酒吧里冷冷清清,就两个老主顾,正稀哩呼噜吃意面——超市的存粮早就被抢购一空,俩大老爷们没意识要囤货,现在饿得眼睛发绿光,终于想起来到附近常去的酒吧点简餐续命。

就在这冰天雪地的节骨眼上,张云雷租的房子却断了暖气,冷得像冰窖,于是他自告奋勇地来加班给老板看店。这会儿他正自己坐在麦克风前面,清唱了一曲北京小调。他好久不唱这些了,正式该他唱的时候他流行歌曲一首接一首,有时候还有人点歌。这会儿没人管他,他坐在高脚凳上,一只脚踩着横杆,另一条腿伸在地上,显得很修长,他没伴奏也没换服装,就穿着一件白毛衣和着外面的鹅毛大雪唱那首爱情故事,头发软趴趴。他唱,太阳落下山,秋虫儿闹声喧,日思夜想的六哥哥,来到了我的门前呐。

 

(16)

 

有人推门进来,门口的风铃发出一阵响声。

张云雷唱得投入,闭着眼睛,头顶的聚光灯在他眼皮上洒下一片猩红。他听见声响,张开眼睛也停了嘴,看到杨淏翔牵着一个女孩儿的手站在门口。歌声骤然停止,四下突然一片寂静,只有雪簌簌的声音。

 

坐在墙角吃饭的老主顾放下餐具,抹抹嘴显然已经吃饱,拿着呆掉的张云雷逗咳嗽,嘿,是哪个日思夜想的六哥哥啊?还有,这酒吧怎么还带唱小曲儿的啊,我的菊花普洱呢!张云雷回过神来,咳嗽两声说,唱着玩儿呢,忘词儿了,茶水没有,但酒水管够。又招待杨淏翔说,进门那帅哥儿诶,对就带女朋友那个,随便坐诶。

杨淏翔揉揉鼻子,挥着手说别闹,还不是我女朋友呢。女孩在一旁被灯光照出脸红,伸手拢拢自己的长发,脸上的笑意掩藏不住。张云雷从高脚凳上下来,抱着菜单过去给杨淏翔点餐。杨淏翔有点局促,随便指了两样主食说就这样吧,张云雷从杨淏翔手里抽走菜单的时候留下一句轻飘飘的话,哪儿有约会点焗饭的,怪不得老追不着女孩儿呢。

 

(17)

 

张云雷再回到德云社,已经是他和杨淏翔雪夜一见两年之后的事儿。

这期间,他去过台球厅当服务生,又换过几家酒吧驻唱,只是再也没见过杨淏翔。

 

张云雷依旧能在电视上得知德云社的消息。德云社借着媒体的曝光名声越来越大,也愈发得到社会各界的认可,偶有不和谐的声音,也终于归为平静。郭德纲收了不少学徒,当年他那会儿只有云字一科,这会儿张文顺老先生赐的“云鹤九霄、龙腾四海”都热热闹闹地排了起来。张云雷在电视跟前小声地嘀咕,我这个云字儿多好,加上名字,一听就要成名成角儿呼风唤雨的。再瞅瞅那个九字儿,怎么听都像是排老九,简直是路边捡回来的嘛!

 

(18)

 

等到张云雷正式回归,九字科已经收了头班一年有余。

过年的时候,郭德纲叫了他所有的徒弟一块儿包场吃涮羊肉,也叫上了张云雷。他六年没在家过过年,已经快忘了阖家欢乐是什么滋味儿。这会儿铜锅飘出热乎乎的雾气,掺杂着芝麻酱和韭菜花的香味,熏得人看不清周围的世界。吃到后来,郭德纲的徒弟们开始浩浩荡荡地串着桌敬酒,张云雷除了几个当年的老师兄弟,倒成了离群索居的局外人,只能坐在一边自斟自饮。表姐挪到他身边,给他兜里揣了个硬物件儿。

你的御子,表姐说,你说你当年走就走吧,还把御子扔下,气得你师父好几天吃不下饭,不怪他这几年不联系你。可你也是的,这么多年了,也不知道来个电话,我可是偷偷给你打过手机,八百年前就是空号了。表姐说着就要哭,张云雷抽了纸巾递给她。让他回德云社也是表姐张罗的,她在酒吧找到张云雷的时候,他正就着低度鸡尾酒抽烟,表姐就问了他一句话,还想登台吗?既往一年,张云雷嗓子明显好了不少,他不是没动过重操旧业的心思,于是他把那支燃到一半的烟丢进杯子里,说,想。

 

敬酒的人群很快挪到了他这一桌,张云雷站起来,越过沸腾着的铜锅,站着穿羽绒服运动鞋的杨淏翔。郭德纲指着张云雷给大家介绍,说这是小辫儿张云雷,你们听着照着学的那些个太平歌词,好多都是他唱的,诶对就说你呢杨九郎,你考德云社那会儿不是唱的《鹬蚌相争》吗,就听的是小辫儿的版本,你俩走调都走得如出一辙——你得好好敬师哥一杯。

之后怎么喝完的酒,又怎么结束了这顿饭,张云雷已经没了印象。他蹲在门口看着表姐把师父送上车,又帮着抬了几个喝醉的师弟,终于等到大堂重归安静,有几个还算清醒的师弟在里面善后,他突然很想抽烟。

 

(19)

 

张云雷穿过马路,到深夜还亮着灯营业的24小时便利店买烟。

杨淏翔正站在柜台等结账,也买烟,他看见张云雷进门,嘴唇动了动,好像是在喊,磊磊。张云雷没理,他大喇喇走过去,指着蓝色的盒子说,来盒儿炫赫门,算这孙子头上。

 

后来他俩站在便利店门口背风的地方,谁也没有要先点烟的意思。张云雷说,你抽吧,我不告诉师父。郭德纲怕孩子们嗓子被烟酒熏坏,极力控制他们抽烟喝酒,逮到就要好一阵念叨。杨淏翔沉默了一会儿,说,刚一激动忘了买火儿。张云雷腾地站起来,钻进便利店,等会儿又出来,啪嗒点了一根儿烟,抽了一大口,然后递到了杨淏翔跟前。

杨淏翔接过那支烟放进嘴里,张云雷突然问他,你后来追着过女孩儿么?杨淏翔一脸苦相,说你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啊,我就只追过一个女孩儿,还没追上。张云雷又掏出一根烟,在烟盒上磕了磕,说,头前几年就跟人家发短信,那年冬天都拉手了,到现在还没在一块儿啊。杨淏翔小声嘀咕,那不是雪天路滑嘛。张云雷把烟叼住,揽过杨九郎的脑袋,抵住那一点儿火焰。

然后他吐出了一大口烟雾,在烟雾里,张云雷说,你要是有女朋友,我就不这么玩儿了。

 

(20)

 

那天晚上张云雷告诉了杨淏翔好多事儿,包括他是怎么看见他在饭馆订座位,怎么给他推销洗头卡,怎么偷偷吐槽他带着女孩约会的。杨淏翔对此一无所知,张云雷还讲了好多他打工时的事儿,最后他从上到下扫视了一圈儿杨淏翔说,你这身打扮,跟你最后一次来看我演出的时候,好像也差不多。

杨淏翔嘿嘿一笑,彻底把眼睛隐藏起来,他说,我这个人念旧,基本上十年前喜欢的东西,十年后还喜欢,这种打扮也都好多年了。说完他接着感叹,我还记着我给你在天坛公园讲《我与地坛》,前两天作者都去世了。张云雷又掏出烟来,杨淏翔伸了伸手,像是要拦住他,张云雷叼着烟凑上去,说,给我点上。

然后张云雷问,你头回见我到现在多少年了啊?你还真挺有意思的,别告诉我你是因为当年听了那么多相声,念旧,之后才考的德云社。杨九郎伸手挡住风,一豆萤火像是跳在他掌心里,今晚喝了又抽了,还聊了那么半天,他嗓子已经开始发哑,低哑的声音在说,还真是。

他还说,后来我去找过你,你都不在了。

 

(21)

 

仲春时节,杨淏翔用名为@杨九郎L的微博号,转发了张云雷回归演出的消息。

几天后郭德纲单口相声专场,张云雷穿一身桃红色大褂登台,低眉顺眼地站在话筒跟前,头发烫得像脑袋上卧着只泰迪。还是唱太平歌词,不管是正经准备好的《楚汉相争》、《白蛇传》,还是垫场的《鹬蚌相争》。杨淏翔彼时还没有登台的资格,他没出科正式拜师,只有在后台听的份。

张云雷上场之前很紧张,上次唱已经是六年之前的事儿,当年学的二三十段,虽说这几个月也捡起来了一些,可怎么也不复当年的从容自信。杨淏翔溜到上场门边给他比手势,一会儿比大拇指一会儿比“耶”,等到张云雷唱完,杨淏翔就在门口等着,凑上去问他感觉怎么样,张云雷抿抿嘴说,还行吧,还有人送花呢!杨淏翔赶紧接着话说,真挺好的,我听着比当年还有味道呢。

 

演出临近结束时返场,郭德纲叫了德云社的演员上台致谢,宣布张云雷被分在一队演出,杨淏翔站的靠后,挤挤挨挨地露出一个脑瓜顶。张云雷唱歌的时候,郭德纲领着台下观众齐刷刷地鼓掌,杨淏翔也把手伸得高高的,咧着大嘴笑,使劲鼓掌。最后,张云雷站在最前排,唱了一段儿梵语的《大悲咒》,岳云鹏咕咚一声倒在地上,师傅徒弟们就闹成了一团。

 

(22)

 

张云雷回归之后的日子过得飞快,他得不断地温故知新,每天课程排得很满,两个多月才有空儿重新去烫染一次头发。他的发型依旧行走在各发廊的时尚前线,杨淏翔经常陪他去,剪完了俩人头靠着头自拍发微博。杨淏翔每次坐下就是一句,跟现在一样剪短点儿就行,因此他老得等着张云雷。

张云雷脑袋上顶着烫发的锅,像个外星人,杨淏翔一边玩手机一边跟张云雷搭腔。烫染时间长,张云雷坐不了一会儿就得跟杨淏翔说,翔子哥哥,我渴了,去给我买个奶茶呗。或者要杨淏翔给他带碗酸辣粉。他只在有求于杨淏翔的时候才叫翔子哥哥,大多数时间他都跟着后台喊九郎。杨淏翔愁得一脑门子皱纹说,磊磊,咱能吃点不费嗓子的吗?这么一说到是给张云雷提了醒,说,哎真想抽根儿烟。

 

自打那天晚上之后,张云雷没再见过杨淏翔抽烟,他倒是经常背着师父抽,尤其是他跟杨淏翔外出的时候。他在其他师兄弟面前都冷淡而腼腆,在观众面前规矩而克制,只有在杨淏翔面前的时候,闹得像个孩子。杨淏翔有时候哄他,说咱少抽两根烟,我请你吃糖葫芦行不行,你忘了你小时候为了保护嗓子连糖葫芦都不敢吃啦?张云雷把烟揣回兜里,说你怎么这么烦啊,自打我倒仓倒了五年多,我就不信这世界上的邪事儿了。

 

(23)

 

重新捡起功夫之后,郭德纲给张云雷配了搭档,俩人合作不错,可张云雷总是惦记着让杨淏翔给他捧哏。杨淏翔彼时虽然还在青年队,但也已经有了固定搭档,张云雷头回就碰了壁。他坐在后台,大喇喇地岔着腿吸溜一份杨淏翔给他打包的酸辣粉,还支使着杨淏翔给他递抽纸,就着杨淏翔的手擤鼻涕。然后他抬起头来,鼻头红红的,对杨淏翔说,翔子,给我捧哏吧。

杨淏翔把纸巾扔掉又把纸巾盒放好,腆着一双小眼睛笑着说,别闹。张云雷说,没闹,真想让你跟我捧。杨淏翔也认真起来,说,那不行,咱都有搭档了,这不合规矩。

 

张云雷却没放弃。在外面锻炼的那几年让他愈发知道什么是锲而不舍,什么是软磨硬泡死缠烂打,他愈发频繁地在后台堵杨淏翔,还拿攒下的钱给杨淏翔买了块价格不菲的手表。他对杨淏翔说,三顾茅庐、程门立雪也不过如此了。杨淏翔还是一副小眼儿八叉似笑非笑的样子,他说磊磊你哪儿学来那么多俏皮话啊。咱俩不做搭档,不还是好哥们儿好朋友吗?

 

(24)

 

后来,张云雷求到了郭德纲那儿,说什么也要和杨淏翔搭档,郭德纲问过杨淏翔的意见,没说什么也就答应了。2013年的仲夏,张云雷和杨淏翔正式开始搭档。

初秋的时候,杨淏翔一个头磕在地上,出科正式成为九字辈的郭门弟子。后来再登台,十有八九次他们的名字都挨在一起,张云雷杨九郎。刚合作的时候粉丝少,笑声掌声都稀稀拉拉的,每回下场杨淏翔都跟张云雷说,其实还行,我觉得不错!有时候他俩嘴里瓢了粉丝嚷嚷着退票,杨淏翔就在一边说都别闹啊。

 

张云雷在社里辈分不低,年年封箱都站前排,回归两年跟大家混熟之后,脾气愈发开朗随和,岁数也不大,再也不复当年的清冷,大家都愿意跟他闹着玩。他和杨淏翔合作第一年的封箱之后的大聚餐,师兄弟们照例闹成一团。师父总说,搭档如夫妻,选定了就是一辈子的事儿,从此台上台下不分家,那顿饭上不少相声搭子都被起着哄喝了交杯酒。就在人们要闹到张云雷这一桌的时候,杨淏翔却站起来自顾自干了一杯,他说,趁着大伙今儿高兴,我宣布一个好消息嘿,我追了好多年的女孩儿,刚才终于答应我啦!他已经喝到微醺,大家又嚷嚷着说看在嫂子的面上怎么不得再多喝两杯,闹完也就忘了让张云雷跟杨淏翔喝交杯酒的事儿。

 

(25)

 

转过年来的开箱后台,张云雷穿着一件大红色的毛衣,杨九郎指着毛衣跟他逗贫,说也不知道是谁刚过完本命年呢。张云雷说,你少碰我衣服,我女朋友送的。

他还跟杨淏翔说,别瞪了,你那眼睛那么小怎么也看不出惊讶来。

 

张云雷闪恋了一个东北大妞,脾气火爆,敢爱敢恨。

吵起架来摔锅砸碗,却也能为了张云雷辞职来北京打工,但凡有张云雷的表演都场场不落地来看。恋爱之后的张云雷再也没支使过杨淏翔给他买饭。有次后台化妆间,女孩儿坐在他腿上喂他吃鱼丸,见杨淏翔推门进来,张云雷凑过去亲了女孩一下。杨淏翔忙不迭地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说着关上了门。张云雷慢悠悠的声音传出来,他说,都是有女朋友的人,装什么纯情小阿哥啊。

 

(26)

 

他俩陷入了一种微妙的气氛当中。

虽然登台时依然配合默契,偶尔也发微博互动,但是恋爱之后两人都忙碌起来,私下的聚会几乎没有了,平时插科打诨的闲聊都少了不少。张云雷的发型还是俩月一变,杨淏翔没再去陪他做过头发。后来,杨淏翔带女友去了台湾玩,回来给师兄弟们都带了伴手礼,送到张云雷的时候,他顿了顿说,台湾真挺好玩的,有机会你也带着你女朋友去。

 

那会儿上ins还不需要翻墙,软件上的滤镜不错,发图还能带tag,好多年轻人都玩,杨淏翔跟张云雷也都下了一个。杨淏翔经常在上面更新日常生活,约了哥们儿喝酒啊,去人大操场踢球啊,带着女朋友出去玩啊。张云雷的账号就只是一串没头像的字母,既无个人特征也不更新,好友寥寥无几,好像唯一的作用就是给杨淏翔的每一条ins点赞。

张云雷跟杨淏翔合作两年的时候,杨淏翔带着女友回家订婚。吃完订婚宴出门跟女朋友逛街,杨淏翔拍了一张女友转头的背影上传ins,加了黑白滤镜,配文说也就跟一般犯罪分子的背影儿差不多吧。这条张云雷没有点赞。

半夜的时候张云雷给杨淏翔发语音说,翔子,我分手了。

 

(27)

 

杨淏翔的消息很快回过来,也是语音,张云雷没点开,又发了一条语音过去,说,别发语音,我不听。对方正在输入了半天,张云雷的手机又登楞一声亮起来,杨淏翔问他,怎么回事儿啊?又劝,别难过,女孩儿嘛哄哄就好了。

张云雷说,哄不好了,我惹她了,气得她给了我一刀。

 

然后杨淏翔的电话就过来了,语气急切快要冲破话筒,问他伤得严不严重。张云雷举着胳膊看了看上面贴的创可贴,还是以前女友给买的,每个上面都有樱桃小丸子头像。他说,没事儿,不早了,你快睡吧。电话那头好像有人踢踢踏踏走过来,女孩儿的声音响起来问,翔子跟谁打电话呢。张云雷摁断了电话。

后来张云雷一直对他分手的原因三缄其口,杨淏翔便也不再问,之前微妙的气氛土崩瓦解,他俩再次开始混在一起到处吃到处玩。有时候逛到三里屯张云雷突然说,那天我还约她来三里屯玩呢,杨淏翔赶紧摺着说,别提这茬儿了,想不想喝羊杂汤啊?他也在张云雷心情低落要抽烟的时候,帮着点上火,之后又掏出喉糖给张云雷吃。

 

(28)

 

张云雷好久没听到杨淏翔提自己女朋友的事儿。他不提,张云雷也就不问。

直到初夏,他俩去外面演出的时候,飞机上杨淏翔跟张云雷说,磊磊,我准备跟她结婚了。张云雷说,行啊翔子,恭喜你。回头给你包红包儿。接着他岔开话题,开始讨论晚上的演出。张云雷跟杨淏翔说返场的时候想唱《心云》。自从他分手以来,每逢KTV必点《心云》,唱着唱着就开始哭,哭着唱到结尾,谁也劝不住。因此这首歌也就没有搬上过舞台。杨淏翔点点头没说什么,只说那我跟音响老师说一声,伴奏什么的我就帮你找了吧。

 

那时候他们已经有了一些粉丝,带着礼物和绿色的荧光棒来看他俩,每每返场都要把相声表演搞成演唱会。张云雷唱《心云》的时候依旧哭了,底下的小姑娘都嚷嚷着,别哭!杨淏翔静静地在一边儿站着听。等下了台,张云雷打开手机,看到杨淏翔上传了别人在后台拍的视频,只录了其中的一句,是他实在没忍住唱出颤音的一句,风吹云散你我两分明,露珠化成我的心情。

 

(29)

 

他俩合作三周年,杨淏翔发了微博,照片是他和张云雷的背影。跟当年张国荣的某张经典照片异曲同工。张云雷转发了这条微博,加了句话说三年了,我们的背影?杨淏翔在下面回复,也就跟一般犯罪分子的背影儿差不多吧。

收到这条回复的时候,张云雷正靠在杨淏翔身边吃棒棒糖,他过后两天有外地的演出,等会儿杨淏翔开车送他去机场。杨淏翔低着头刷手机,张云雷把糖从嘴里拿出来,用棍戳杨淏翔的胳膊,说你怎么哄我跟哄你女朋友一样一样儿的啊。杨淏翔说那可不一样嘛,都得哄着。张云雷又问,你们到底打算什么时候去领证啊?杨淏翔揉了揉鼻子,说快了,等你从南京回来的吧,家里人给算了个日子。张云雷又戳他,说怎么着,你结个婚还得等我啊?

张云雷越说越离谱,说我回来不回来还不一定呢。

 

(30)

 

夏夜的玩笑一语成谶。

张云雷再醒过来的时候,杨淏翔正胡子拉碴地趴在床上上打瞌睡。他手指动了动,全身排山倒海一样地疼,监测生命体征的仪器发出尖锐的响声,杨淏翔喊了护士过来,又瞪着小眼睛低头看张云雷。张云雷耳朵响得嗡嗡的,什么也听不清,只能看着杨淏翔翕动着的爆皮的嘴唇推测出,他说的应该是:活着。

 

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张云雷的记忆里都只有从窗户看出去的一片北京的天空。

杨淏翔时常来看他,带着营养品和师兄弟,来陪他闲聊天解闷。有一次杨淏翔带了未婚妻来。张云雷有点狼狈,直想往被子里躲,想来养病的样子不会有多好看,杨淏翔逗他说,没事儿,当初在台上没皮没脸的时候多着呢,再说这也不是外人。张云雷看看比杨九郎矮了一头的女孩,叫了声嫂子。女孩笑着诶了一声抹身儿出去,等了一会儿回来甩着手上的水给张云雷削苹果吃。

 

(31)

 

康复之路漫漫,他受伤那阵电视上正在播他和杨淏翔参加的《笑傲江湖》。主治医生过来看他,问他说相声的啊?张云雷嗯了一声,医生欲言又止了一会儿说,考虑转幕后工作吧。晚上张云雷打发杨淏翔早点回去,杨淏翔说不忙我再给你打瓶开水的,张云雷突然说了一句,你说他们救我干嘛呢,还不如让我死了呢。杨淏翔说,你他妈再胡说,我揍你了啊。

杨淏翔从来没跟他发过这么大的脾气,就算他俩合作第一年磨合的时候,吵得针尖麦芒的时候也没有过。张云雷别过脸去不再说话,杨淏翔出去又回来,把开水壶嘭地放在桌子上,再嘭地一声关上门。张云雷还是转着头不看门口,时光破空而来,那年冬夜高烧蜷缩在被子里的小孩儿和这会儿的张云雷的影子晃晃悠悠,重叠成了一个人。

 

(32)

 

郭德纲过后来看他,和他一块儿比着耶的手势拍了照,郭德纲嘱咐他别想旁的好好恢复。杨淏翔说他心思多着呢,半夜瞪着眼睛睡不着。说完又小声嘀咕,师父要不我这两年也转幕后得了。郭德纲的眼神在他俩之间转了个圈,又回到张云雷身上,他补了一句,说你就是站不起来,师父教你说评书也让你上台。

 

看完了国庆节假期的电视节目,张云雷收到了杨淏翔的微信。杨淏翔说磊磊,我明天去领证了。张云雷又发语音过去,说你早该领了,再不领你再讹上我,说是我耽误的你。杨淏翔说哪儿能呢,本来是打算八月的,可那阵儿太忙,后来又托人给算了个日子,这个日子比那个还好。张云雷破天荒地伸手打字,他手臂还在阵痛,打字缓慢,正在输入了半天,才发过去:翔子,我祝你幸福。

杨淏翔好久没回,直到深夜,张云雷被手机铃声惊醒,电话那头是嘈杂的酒吧音乐,杨淏翔吼着说磊磊,哥们儿单身party呢!张云雷嗓子哽住,半天说,诶,翔子你说,我听着呢。杨淏翔口齿已经开始不清楚,他说磊磊,我不说,你也别说,那样儿就没人知道。

 

(33)

 

年初丙申封箱,张云雷修整五月重回舞台。

虽然他走道还是不利索,身体里的钢板隐隐作痛,但已经算是死里逃生的生命奇迹。临所有演员上台亮相之前,张云雷拍了拍在上场门边抹眼泪的杨淏翔,以往都是杨淏翔在上下场的时候给他说话解心宽,从他第一次登台往后都是这样,这回换了他说。张云雷扶住杨淏翔的手臂,攥紧了他的手说,走了翔子哥哥,到我们了。

 

之后他们的演出四平八稳,包袱笑料一概不少,杨淏翔神态如常,甚至还在张云雷挣扎着往前挪步想接礼物的时候小声叮嘱了几句。微博流出的照片之后,网友都猜测,演员上场时杨九郎是因为张云雷回归喜极而泣,两腮挂泪。而只有后台的人知道,封箱演出之后只有俩人没参加聚餐,一个是张云雷,一个是杨淏翔。

他们连夜驱车赶往杨淏翔家,人生如逆旅,倦鸟亦归巢,他们此去是与杨淏翔的亲人告别。张云雷坐在车里,握着杨淏翔的手,杨淏翔没开口说什么你身体不好就别折腾了等等屁话,张云雷也没说别难过了我在呢之类的废话,他们就这样沉默在飞驰的汽车上。

 

(34)

 

开春之后杨淏翔去了国外和女友拍婚纱照,张云雷上台的搭档临时换了几个,有天他返场又唱起《心云》,贴心的捧哏演员看着他眼圈泛红,下台拿了手机上来和杨淏翔视频,张云雷把眼泪咽回去,指着手机屏幕笑着跟观众们说,九郎。

接着,他唱完了一首没有哭腔的《心云》。

 

后来杨淏翔回归,他俩已经更火了。不止是他俩,这些年德云社发展得如火如荼,虽然也偶有插曲,有人出走有人离开,张云雷已经从二爷成了大师哥,但如今亦有不少徒弟像模像样,全国连商演带小园子一年拢共能办五百多场。

郭德纲戏称他俩的粉丝是邪/教,每次上台送礼物都跟上货似的,每次演出都跟流量明星似的。台上他俩也玩得越来越开,有回张云雷说,我问你个问题杨九郎。杨淏翔嘴快地现挂,说,爱过。底下的小姑娘闹成一片,张云雷又说,你婚礼我可不去,我让我师父带着徒弟们也不去,我们都出去玩儿,发了图片还at你,发一个偷笑。杨淏翔抹抹脸上的汗说,谁不去你都得去啊。

 

(35)

 

录《欢乐喜剧人》某一期的时候,他俩带节目组一块儿去了张云雷首次登台的地方。张云雷扶着杨淏翔的手臂,走在北京的初春里,园子里人不多,十六年前庙会的朱漆画柱还立在原地。张云雷跟节目组的人说,我演完之后,好怕别人不知道刚才演出的那人是我,我就赶紧跑到人群里边儿。杨淏翔接了一句,明星。

张云雷说,这是我梦开始的地方。

 

那回录制结束以后,有记者到后台来采访张云雷和杨九郎。

彼时杨九郎已经在外面连排带录了好几天没着家,正对着抖音录视频,鼓励吃叶酸的妻子。张云雷接受采访的时候,就有背景音乐隐隐约约传过来。往后余生,风雪是你,平淡是你,清贫也是你。记者被打断扭头看了一眼杨九郎,张云雷指指自己,说,嘿,这儿采访我呢,看谁呢!说着也瞧了一眼丝毫没受到目光打扰的杨九郎,坐正了跟记者说,就这些铁马是你,冰河也是你的玩意儿我也会。记者说,是,您是太平歌词老艺术家嘛。


张云雷低着头沉默了一会儿,抬起头来眼睛有点红,他清了清嗓子说,

今儿就不说太平歌词了,说说探清水河吧。

大莲是我,小六儿也是我。

 

fin


——


时间线理成狗,如有缺漏多多包涵。

这篇文章写得旷日持久,如有不通顺和bug欢迎捉虫。


今天下午刚写了交杯酒没喝成,晚上北展就交杯矿泉水,

我有合理理由怀疑九辫儿在针对我(不是。

辫儿哥哥文末那句话的意思大概是:动心是我,放下也是我。


谢谢我女朋友孟太太(啥。

感恩你的阅读,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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