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尹】湿润与诗

注目:周一围x尹正80年代AU;正剧向,5k字一发完;如有OOC见谅。


——


(1)

 

华北平原从五月的尾巴就开始热了起来,蛐蛐一声紧过一声,人在外面转悠一圈就是一身汗。纺织厂的大澡堂子一直都深受职工喜爱,那里灰色的墙壁上坠满了绿绿的爬山虎,冬季温暖,高处的小窗户里不时飘出一些散发香味的白雾;夏季解暑,并且给人以无数丰满胸脯大白腿的幻想。

 

夕阳西下的时候,洗过澡的尹正端着塑料盆子往宿舍走。短袖的亚麻色工装其实并不凉爽,但他还偏要在里面再穿一层跨栏白背心。走着走着,汗都滴滴答答透过背心,进而拓在了工装上面,于是他背后的肩胛骨处有了一小片深色的湿迹。他的头发也湿漉漉的,风一吹正凉爽。

他用口哨哼着时髦的歌,邓丽君或者黄品源,吹到忘情处——却被人撞翻了盆子,人都差点摔倒了。撞翻他的是前两个月在三五表彰会上胸前别大红花的周一围,尹正记得他,领奖状之前还臭美地捋了捋头发。去年冬天厂里暖气管漏水,周一围挽着袖子穿着胶鞋是第一个冲上去的,胳膊上烫了好几个大泡还咧着大嘴跟别人说没事儿没事儿。

 

周一围刚才正跟宿舍的工友打闹得欢,这会儿闯了祸,挠着脑袋撅着屁股拣散落一地的牙刷毛巾肥皂,嘴上忙不迭道歉。尹正抖搂着头发,看见阳光洒在周一围脑门上亮晶晶的。他说,“那个,我自己拣就行了。”说着却没动,手插在头发里摸索着潮乎乎的头皮。周一围把满满当当的盆子塞回尹正怀里,尹正讷讷抱住,他的心里也潮乎乎的了。

 

(2)

 

他俩就这样在初夏之际阴错阳差地熟络了起来。

尹正在厂里的宣传科,管一管工会出板报、办厂刊、组织文艺汇演之类的事情。天擦黑的时候,尹正还在厂区大道上的那块黑板前面画新一期的板报。周一围骑着二八大杠在他身边绕了一圈又一圈,每次经过都能摁出清脆的车铃声。可尹正却头也不抬,憋着笑抿着嘴唇写粉笔字,直到天彻底暗下来,他连手稿上的字都看不清了的时候,他才抹了抹自己花猫脸上的粉笔痕迹,“哥,找我有事儿啊?”

暮色四合里,他只能看见周一围模糊的轮廓了,大概是单脚挨地、双手插兜,再大喇喇地甩甩头发的样子,“没啥大事儿,等着我弟弟一块儿吃饭呗。”周一围声音带着些微的磁性和鼻音,刺破朦胧的黑夜。

 

板报办得迟,食堂已经稀稀拉拉地要收拾关门了。尹正站在窗口前面,指着已经快冷下来的大锅央求师傅再给下两碗面。等到锅里有白气噗噗地冒出来的时候,师傅才把里面有个孤零零卤蛋的小搪瓷缸子推到尹正面前,缸子里的汤汁都快干掉了。师傅不耐烦地掳袖子,“最后一个蛋了,给谁啊?”尹正回头看看坐在桌子旁边拿搪瓷缸子咕咚咕咚喝水的周一围,“给他那碗里,把我那份的面条也分他一半儿。”

 

(3)

 

周一围很爱看尹正吃饭,这是他俩熟起来之后尹正才发现的。周一围解释说是看尹正吃饭像只仓鼠。那阵子,“除四害”的风头正盛,尹正听闻此言烦躁地挥手,说他才不是什么大老鼠呢。可周一围不管,还是偏着头看。尹正塌着腮帮子嗦面条,又鼓着腮帮子嚼。周一围搅搅面碗,捞着滑溜溜的蛋要往尹正的碗里拨,尹正乌噜乌噜以示拒绝。周一围表示拒绝无效,然后用筷子强硬地叉起那只蛋,举到尹正跟前,“吃。”

 

在之前的很多次,周一围都是这样态度不容拒绝地投喂尹正,说笑着从背后变出来一包牛奶饼干或者冒出一层小水珠的冰镇可乐。吃饭的时候周一围也倾尽所有,来之不易的大鸡腿和红烧带鱼段统统往尹正的铝饭盒里塞。

照常投喂之后,周一围又等着尹正吃完,再晃晃悠悠地起身去刷俩人的饭盒,他看着尹正局促的样子发笑,“一个羊也是放,两个羊也是赶,不过是个捎带手儿的事。”尹正还是站在一边没挪窝,周一围便笑着扬手在他脸上划下一道水痕,在水房昏暗的小灯泡下面有一点明亮的光。尹正说,“谁要是能嫁给我哥这么能干的人,得修八辈子的福。”

 

周一围听到此言没做回应,只是自顾自地吹起口哨,手上的动作依旧麻利。尹正知道那首歌,轻声地跟唱起来,“时光一逝永不回,往事只能回味……”晚风温热地掠过整个厂区,杨树柳树哗啦哗啦。周一围把餐具甩甩,说,“正儿,你这幅嗓子,这一身才艺,生来就该当个文艺工作者。”

 

(4)

 

八九十年代的纺织厂,能负责每一位工人由生到死的大事小情。既有宿舍食堂澡堂子,也有礼堂医院托儿所火葬场。夏天快过完的某天晚上,工会组织了大家拖家带口地去厂区礼堂看电影。那天尹正办板报又迟了一些,等到他俩吃了饭、周一围洗干净手跨上自行车的时候,距离开场也就只剩下五分钟。

周一围还是单脚挨地、双手插兜地立在夜色当中,等尹正走近了,他拍拍自行车的后座,“嫌硌屁股的话,你就垫上我的外套。”说着就要脱身上米黄色的工作服。尹正拦住周一围的动作,又低下身子窸窸窣窣要给他把拉链拉上,“晚上风凉了,你别感冒。”

 

路上赶去看电影的一家子不少,小孩子在前面边跑边笑,家长就在后面抓着小板凳和瓜子儿撵。路灯撒下昏黄的光,影子一会儿长一会儿短。周一围骑车风驰电掣,冲着路边的同事大姐打招呼。工作服兜起风来鼓囊囊的,尹正能闻见淡淡的洗衣粉味。他想靠得更近一些,于是在后座上犹豫着拽住周一围的衣角。周一围的声音从前面飘过来,“你客气什么呀?搂着我呗。”尹正伸手,又伸手,终于揽住了周一围健壮的肌肉腰。

 

(5)

 

可就算是这样赶,他俩最终还是没赶上电影的开头。倒也没什么好遗憾的——《上甘岭》,小礼堂里已经放了无数遍,大多数人来这儿的目的不过是找个地方聚众聊天儿打牌。周一围刚才骑车骑得猛,这会儿鼻头上都浸着热乎乎的汗。尹正转头看周一围,眼睛里亮晶晶,“哥,要不咱不看了?我带你去个好玩儿的地方。”

 

尹正说的地方,其实就是澡堂子的小二楼楼顶,锅炉房的老大爷这会儿也跑去小礼堂凑热闹,尹正熟门熟路地翻过铁栅栏门,又对着外面的周一围招手,“上来啊,哥!”

上面的视野不见得有多好,但这里是尹正的秘密基地,没人知道。锅炉房外面有一块平坦的露台,已经被尹正打扫得干干净净。“你平时上来这儿干嘛?”周一围双手撑地,坐得大敞四开。“找灵感。”尹正也在他身边坐下,“我有时候会在厂刊上发表一些豆腐块,一看你就不看报——我还在市里面的日报上发表过诗歌呢。”

 

“那你有机会读给我听啊。”周一围甩甩头发。月明星稀,甚至能看见月亮上面深深浅浅的沟壑。“我现在就能读给你听。”尹正在裤袋里摸索,“我随身带着个小本,有灵感就赶紧记下来。”周一围看着尹正严肃又认真的样子发笑,“算了算了,我这种大老粗听了也不懂,你还是给我唱首歌吧。”

尹正便喃喃地唱起来,唱到副歌部分,他扯起嗓子,“最爱你的人是我,你怎么舍得我难过……”周一围转头去看身边破音的人,却看到尹正脸上似乎有一片湿迹。歌声戛然而止,四下突然变得很安静,一贯聒噪的虫子都集体收声。尹正吸了吸鼻涕,嘿嘿傻笑两声,“这文艺工作者,就是容易感动。”周一围没说话,还是盯着他泪痕延伸下去的地方。

“哥,像你这种对谁都好的人,予人玫瑰,手有余香,一定活得特别开心吧。”尹正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眼神也往下,盯住泪珠砸在地面上那一点儿深色。“谁说我对谁都好啊。”周一围声音很轻,差一点儿就被再度响起的虫鸣与风声掩盖了。

 

(6)

 

快半夜的时候,周一围的工友回到宿舍,却撞见了周一围斜靠在床头,给一条腿从毛巾被里伸出来的尹正掖被角。蚊帐扎得严丝合缝,床不大,周一围使劲儿往床头的空当里挤。他抬头,拿手指头抵着下唇嘘了一声,就没人再问东问西了,全当周一围又做了件举手之劳。

等到工友们都熄了灯,尹正才睁开眼睛扯周一围胳膊,“哥,你不是说在你工友回来之前就叫醒我吗?我在你这儿睡了多不好啊。”周一围低着嗓子,“睡都睡了,有什么好不好的。”尹正的头蹭着蹭着靠到周一围肩膀上,那里也有紧实的肌肉,跟尹正今天揽过的精壮的腰一样,“热吗?”周一围笑起来,伸手去摸尹正上身的跨栏白背心,“我看你倒挺热的,刚才睡着了都踢被子了。来让我摸摸,后背是不是都出汗了。”尹正也吃吃地笑,“出了汗也是粘在你的身上。”

 

(7)

 

一来二去,尹正成了周一围宿舍下班之后的常客。他能歌善舞又长得眉清目秀,走到哪儿都受人欢迎。他一来宿舍,周一围的工友们就起哄让尹正唱歌,不唱就老是打扰尹正和周一围靠在床头说悄悄话——一会儿喊周一围去打个开水,一会儿喊周一围凑个手来斗地主。周一围一贯热心肠,也不拒绝,只能挠着后脑勺上的短发,往尹正怀里塞了本半年前的画报,“你先看会儿书的!”尹正百无聊赖地翻画报,他早就看过这期,这上面甚至还有一首他发表的想象奇特的小诗。

十年动乱带来的文化干涸,像断层一样刻在每个时代中的人的心上。而十年之后,各路思想纷至沓来,迅速而胡乱地填补着人们的头脑。尹正有时候爱读兰波,喜欢天马行空,也喜欢水面上的奥维利亚,像一朵盛大的花。后来的某个夏天,满是阳光照在眼皮上的猩红色,有人邀尹正写一些有立场的诗歌,被他婉拒了,他在这点上与兰波不同。他还是只写一些意象。所以有时候尹正就干脆不唱不表演,趁着周一围打牌倒水的时候,拿笔在画报留白的地方写写画画。

 

(8)

 

华北平原的秋天短得可怕,顺着夏天的尾巴似乎就直接入了冬。那天冬天的雪似乎特别大,总也不停。开始的时候尹正和周一围都兴奋地在雪地里打滚,跟工友们一块儿堆雪人,尹正还把自己的围巾摘下来给雪人戴上,周一围只能把自己的围巾摘下来给尹正戴上。

 

到后来就谁也闹不起来了,工会的广播里风声都变了,天天宣传国有企业改革,尹正抄的那些板报里面也越来越多地出现诸如“下岗”、“下海”等等一些字眼,工人们三五成群地嘀嘀咕咕,表情凝重。等到快过新年的时候,尹正问办公室主任什么时候准备办新春联欢会,主任把文件夹摔得啪啪响,“还办个屁啊?哪有心思办!现在效益当头,咱们这些坐办公室的,准得第一个下岗。”

尹正不是不担心,只是周一围给他投喂了好多定心丸——在每餐给他投喂美食的时候。周一围满不在乎地撸袖子,“要真是下岗了,咱就去广州做生意,咱也下海!”尹正边夹周一围碗里的丸子边笑,丸子咕噜噜地乱滚,周一围用勺舀了递到尹正嘴边去。

 

(9)

 

该来的消息总是会来,办公室主任的预言极准,他和尹正果然都第一批下了岗,工龄被买断,手里攥着一把不多不少的死钱,人生路从本来望得到尽头的地方突然断裂,发出摧枯拉朽的声响。周一围作为纺织厂工人骨干,幸免于难,一时间成了不少下岗工友羡慕嫉妒的对象。有人说者无意,逗着问尹正后半辈子干脆让周一围养得了,也就他周一围还能捧得住这只铁饭碗。可尹正听者有心,政策宣传文件他早就烂熟于心,改革的风怎么吹,他心里门儿清。再者说,尹正吸溜着鼻涕打包行李,腾出打背包的手来抹眼泪,他做不出任何一件拖累周一围的事情来。

 

尹正决心去南方打工,京广铁路一直南下,他不知道该在哪里下车,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他没告诉周一围,甚至没透露出一点儿口风。在尹正清晨赶去火车站的头天晚上,他还和周一围说自己准备先休息一段时间,等开春了要带周一围回老家放风筝。春天最适合放风筝,虽然华北平原的春天也是那样的短暂。

 

清晨的厂区很安静,雪已经开始融化,天地间都是湿漉漉的。在熹微的雾气里,尹正看见周一围就站在一片朦胧又湿润的空气当中。周一围说他找到了尹正曾经写在画报上的句子,虽然那些字连起来的意思他一知半解,但他能读出来,那是在倾诉爱意,也是在告别。

周一围说,“我等不到春天了,我现在就想和你去放风筝。”尹正肩上的背包很重,他伸手紧了紧肩带,“可风筝会飞走的。”周一围说,“那我就追着风筝走。”尹正突然笑起来,“哥你还说你不懂诗,这意象你不是用得挺好的吗?”笑着笑着,脸被朔风吹凉,泪痕浸得皮肤发疼。

 

(10)

 

后来周一围在初夏的一个雨天与尹正一起南下了。

华北平原的雨很豪迈,铺天盖地的水滴砸在雨伞布上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在尹正贴身的衣兜里,不仅有车票和俩人买断工龄的工资,还有尹正用来记录灵感的小本子。在本子的封面上,有周一围遒劲有力的“周”字和尹正整齐的签名。于是尹正护着胸前的兜,周一围护着尹正,护着他们免于湿漉漉的烦恼。但是湿漉漉也或许从来都不是烦恼,这对于华北干燥的气候来说难能可贵。

 

尹正的头发被雨水打湿了一小块,于是他把手插在头发里摸索着潮乎乎的头皮,就像他与周一围第一次相遇的那个初夏。


fin.


——


和我雪姐聊的时候,就说80年代很有魅力,但也不能过度美化。

国有企业大锅饭,大纺织厂大锅炉,过度的亢奋与奉献,

但是,偷懒、低效率与利己主义也在滋长,因此国有企业改革势在必行。

(我在写项目论文的时候,我导让我借鉴国有企业改革的法律规范= =)


本篇很重要的意象就是“湿润”,

无论是尹正湿漉漉的头发,周一围洗碗时蹭在尹正脸上的水痕,

尹正在露台上掉下的眼泪,俩人抵足而眠时潮湿的后背,

还是雪后潮湿的空气,去往南方路上的那场大雨,

这都与干燥的华北平原格格不入,才更加珍贵。


其实在后文中,本没有想那么顺利地让周一围随尹正走。

或许他们会有异地的时光,会有坐着火车来回往返的寻觅,

甚至有离别,有撕扯,有辗转难眠的思念,

但是我在写这一篇的时候,脑中总是循环钉子户的胜利太太的《生命》,

唯恐不小心受影响过多而导致雷同,故删去上述环节,直接HE。


毕竟《生命》的最后一句也让我记忆犹新:

“火车坐过千万里,最后一趟是回家。”

无论是南方还是北方,有彼此的地方,都是家。


本篇还在致敬以下作品:

《往事只能回味》:时光一逝永不回,往事只能回味。

《蓝宇》/《最爱你的人是我》:最爱你的人是我,你怎么舍得我难过。

《激荡三十年:中国企业1978~2008》

以及中间抖了一个机灵,提示在于写诗部分,

毕竟写到八九十年代,那件事似乎像必经之路,避无可避。


谢谢你们的阅读,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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