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我的一个道士男友

注目:《我的一个道士朋友》后续小甜饼;老年组;短完。


——

 

我,张启山,戎马一生,当年骑摩托风驰电掣,被小鬼子的坦克车甩来甩去的时候还能用壳子炮正中敌人眉心,可万万没想到,不知是疏于锻炼还是上年纪的原因,老了老了,晚节不保——我竟然晕机,在万米高空上难受得痛不欲生。

 

(1)

 

所以当我过了海关走出到达口的时候,脚都是软的,一半儿是虚,一半儿是紧张。

我脑海中飞快地掠过了无数个齐铁嘴年轻时的形象,裹在绛色长衫里戴玳瑁眼镜的,穿着黑色条纹西装戴金丝眼镜的,还有披那件我从东北帮他定的皮毛大氅的。彼时那件皮草下面,还有他葱白一样的手,和无名指上我送他的黑曜石戒指。当年我根本没注意这些穷讲究的佩戴规则,但现在一思及此,我这张老脸上就泛起微笑。

我毫不惊讶于我竟然对如此久远的事依旧如数家珍,因为几十年来,这些衣着各异的齐铁嘴每天都风雨无阻地在我的记忆里笑出酒窝,冲我招手。

 

可我知道,齐铁嘴一定老了,鬓间也该有些白发;就像我的背已经微驼,即便身体状态良好,脚步也不复往昔的轻快。我四下张望,寻找一个与我同样衰老的背影或者面容,还没反应过来,嘴里就被人塞了话梅糖。

“我算到你一路不舒服,特地给你在机场买的。”对面的人精神矍铄,牙齿颗颗洁白饱满,虎牙随着说笑若隐若现,如果不是脸上的法令纹和鱼尾纹出卖了他的年龄,我定以为齐铁嘴是用了什么驻颜大法。

 

“张启山你发什么呆啊,走,咱们回家。”齐铁嘴熟练地接过我的行李推车,一手拿车,一手拿我。话梅糖在我嘴里酸酸甜甜地化开,家这个字我已多年未曾听过。或许我也从未意识到我有过。长沙北正路那块,早年间只是房子,后来是军事基地、指挥中心,再然后就是旧址,是故居。在我硝烟弥漫的回忆里,只有齐铁嘴瘫在沙发上,掀起他的长袍抖腿那阵,那里才称得上是家。

 

(2)

 

在齐铁嘴妥帖地关上玄关的大门后,他将钥匙悬挂在了门边一个漂亮的挂钩上。门边的窗户没关,一阵风吹过,钥匙串也像风铃一样响了起来。回家的实感终于自我心中油然而起,似乎为了弥补多年前那个弥漫着羊肉火锅味的冬夜。

接着齐铁嘴转过身来,给了我一个久违的拥抱。他相比年轻时更瘦了一些,我能摸到他略微有些突出的背脊,于是把他抱得更紧。我恍惚想起,上一次抱他,还是在那个废弃的仓库,齐铁嘴气若游丝,可还勉强着要给我擦脸上的殷红,嘴上絮叨着心疼死我了。那时候,空气中四下漂浮着的全是日本人的血腥味。而现在,齐铁嘴的脸颊就顺从地贴在我的肩膀上,呼吸沉稳,气息里伴着院中夏日的鸢尾花香,我们彼此都没开口。

 

我不知道该用什么方式为我这几十年来的迟钝买单,这个拥抱迟到太久,久到在无数个从前的瞬间里,我都以为此生不会再有机会与齐铁嘴重逢了。齐铁嘴的声音被闷在衣服的布料里,“启山,饿了吗?中午特地做了东北菜,都是你爱吃的。”他见我没回答,又小声补充道,“……如果你口味没变的话。”

我们中间曾经横亘着亚欧大陆与几十年的光景,现在这一切全都化为虚无,只有食物和房子、家与爱,没有别的了。长久的光阴里,我们互相猜测,甚至互相猜忌,而这一刻,我们终于可以坦诚相见,说一些最直白、最想说也最不要脸的话。我拍拍他也已经不复挺直的背,笑声从我们中间蔓延开来,也染在了他的眼角眉梢,“没变,就像我对你一样。”齐铁嘴啧了一声,别过头去伸手作势推我,“嘿你这东北老流氓。”

 

(3)

 

齐铁嘴生活依旧很规律,和几十年前一样,每天早上我还没醒的时候,他便起身烧香上供,再吩咐好厨师一天的菜谱。当年我昏迷时和半夜惊醒时他烧的那种香,在这边已经无法寻得。异域的香总是混着一些麝香的尾调,显得诱惑又神秘。

 

很少的时候,我会提早醒来,揉眼哈欠间便能看见齐铁嘴躬身上香,一脸虔诚。我裹着浓重的鼻音调侃他祖师爷受不受得了这味儿,齐铁嘴便一脸严肃地回头冲我拍胸口,说祖师爷在他心里,不管他烧得哪门子洋香,都能守护他,引导他。

他说在他心里的时候神情认真极了,这让我突然觉得很堵,焦躁地不想听他说下去。有时候便会脱口而出问他那我在哪儿。要搁几十年前这些话我是断问不出口的,可能是人老了就越活越回去,我的脸皮也一日厚过一日了。

齐铁嘴听见这话,便回过身眯着眼睛,冲我嘿嘿傻笑,然后又贱嗖嗖地指我,“嗨哟佛爷您这一把岁数了。”接着挥挥手,宽大的棉布衣袖掀起一阵好闻的风扑面而来,大有一副我要这老脸有何用的样子,直勾勾地盯着我说,“张启山,整个世界。”我挠挠脑袋,神志还没完全清醒过来,我把被窝裹得更紧,“那玩儿咋整?”

 

(4)

 

吃饭的时候,我能看见时光在我们身上刻画下的深重痕迹。从前齐铁嘴总能咔嚓咔嚓地嚼大苹果,或者任由莴苣和脆笋在口腔中迸出清新的汁水,蹄筋和毛肚也是不在话下的。而现在虽他牙齿健在,但其实也有些松动,连火候稍过的牛肉都要细嚼慢咽半天。

每每这些时候,爱极了美食的齐铁嘴总会满面丧气地放下筷子喝汤,脸上的愁云如何也挥不走。我悄悄记下这些食物,盘算着等他吃饱了我就跟厨子说下次再注意点儿时长,毕竟我嘴里的牛肉块也百转千回,难解难分。

 

我忘了在齐铁嘴书架上的哪本书里看到过,午睡醒来那阵是人心神最脆弱的时候,看着太阳缓缓下沉,有人想到了死亡,又有人心头涌上绝望。因此常常这个时候,齐铁嘴在我身边睡醒午觉,便要抱着我的胸口不撒手,夕阳的余晖打在他的侧脸上,蹭上去有温吞的热度。齐铁嘴说,“张启山,我们左不过这十年啦。”

这话说得我眼睛发酸,一辈子流血流汗不流泪的我,陷入了一种对于齐铁嘴家温香软玉的生活把我性子都养软了的怀疑。但又觉得,只要我这辈子能再遇见他,就该谢天谢地,多过一天这样的日子都是我赚的;我对于时间的延展似乎无欲无求。

可齐铁嘴上了年纪,这些话他说完就跟耗子似的撂爪就忘,全不记得给我添的这门子赌。其实我俩的记忆都衰退得厉害,常常忘了是不是出门拿过报,或者喝过临睡前的那杯牛奶。于是我们约定每做完一件日常事务就做一个动作,到后来,我们吃完饭得跳一整套《小城故事》。

 

(5)

 

虽说近期的事全记不真切,可几十年前在长沙城里发生的故事却深刻地烙在了我们彼此心里。那些故事太过决绝,也太过惊心动魄,终于成为无法磨灭的记忆。我们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常常就着从远处唐人街购得的一些并不正宗的茶叶谈那些从前的事儿。热水咕噜咕噜地吐着泡泡,淡淡的茶香伴着陈年往事,熏在我昏昏沉沉尚未睡眠的心上。

 

齐铁嘴说,他从我执意下矿山那时候起,就知道北平求药、新月饭店、张家古楼、文夕大火、九门清洗等等一系列的事儿,这些字眼砸在我心上掀起一阵血雨腥风般的钝痛,往昔噬骨锥心的回忆又渐渐明朗起来,我只能盯着他的眼睛让自己慢慢平静。

我问齐铁嘴有没有算到我后面会来找他,他笑容发苦,低下头去往我杯中续茶,“启山,我不敢算呐。”他说这话的时候,手有微微地颤抖。我把手心贴上去,继而紧紧攥住他发凉的指尖,听见他继续说,“我后来跟二爷通信,都绝口不敢提你,生怕二爷从只言片语中漏出你跟尹新月已经成婚的消息。”

我又想起尹新月寄给我的书信中,字里行间提到的那些模棱两可的话,其实我对她满心都是感激。长沙城里有太多故事,时也命也,若不是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想要点醒我,可能到现在,我还在格尔木疗养院里过着老钟一般的刻板生活。

 

(6)

 

第二年春天的时候,我指着院子里鸢尾花嫩绿的新叶,要齐铁嘴把这花铲了改种玫瑰。我叉着腰说你男人已经回来了,绝望再无意义,全然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齐铁嘴笑我任性起来像个三岁的孩子,可还是从集市上带回了一些玫瑰花的幼苗。我陪着他挖土浇水,又用他贴身的手帕帮他擦头上细细的汗。晴空万里,齐铁嘴戴着草帽弯腰侍弄娇嫩的植物,而我在旁边碍手碍脚地看他。

 

我从屋里端来一杯水,齐铁嘴举着一双泥手示意我喂他喝;喂完了还不行,非得扬着脖子等我小心翼翼地擦干他嘴角的水才算完。我脸上佯揣着一副不耐烦,转过头去不看他这幅作威作福的样子,“得了得了,使唤起我来没够是吧。”说着嘴角的笑无处遁形,阳光刺眼,我把眼睛眯起来抵御光线,嘴咧得更开。

“没够没够。这是你张启山欠我的,这辈子都不够啊。”齐铁嘴声音很近,又很远。像他那年初春在长沙车水马龙的街头,扬手叫住我的语气一样,他说我面相富贵,以后能成大事;又像是午后重伤的我在他的香堂苏醒,他憋了一口气跟我说咱们往后两不相欠。

 

这小道士不知道这辈子跟我撒了多少谎,又偷偷跟我袒露了多少真心,机关算尽,把我这颗东北老帮菜迷得死死的。可我看现在这欧罗巴,有家有他,这就够了。


fin


——


看到大家猜文时候的评论,发现都被我在前文摆了一道以为是BE。

于是现在将功补过姑且上一道小甜饼,希望能传达一些欧罗巴温暖的阳光。

时势英雄,家国天下,都太过宏大啦!

不如归去,不如归家,家里有餐饭,有温暖的床,有他。


谢谢你们的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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